若论诗词中之“酒”,我们首先最易想到的,多是像阮籍、陶渊明、李白、苏轼等惯以诗酒写风流的文人名士,而黄庭坚之于酒,虽不及上述名家留给人们的印象深刻,却依然以“酒”贯穿了他一生,尤其是后半生的流离坎坷,他借一盏清醪写尽了心内的抑郁悲愁,抒尽了胸中的旷然浩气。无论是超脱疏宕的达观之旷,还是倔强苍劲的沉郁之旷,俱已融于杯中,与甘醇的佳酿一起流转为词作中字里行间的清冽酒意了。
由于性格趋于内敛且受到佛老思想的影响,黄庭坚能够用较为开阔的胸怀去看待贬谪路途中的江山景物与个人政治生活中的成败得失,然而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实是“黄庭坚早年即奉行的‘和光同尘’的处事原则一以贯之的表现”,故其豪放之语有时亦颇有被动接受现实而故作旷达之感,“与苏轼的同类词作相比,可以看出黄庭坚词中还是有些不能释怀的情绪郁积在心中。”而这种抑郁愤嫉之情、胸中不平之气,又每借写饮酒而以达观、放浪之态出之。这类词作也正是山谷后期词中所最为常见的。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作品,如于元符二年作于戎州的《鹧鸪天》: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词中上片是劝酒之辞,劝别人的同时,却也是劝自己到酒中去求安慰,到醉中去求欢乐。一句“人生莫放酒杯干”,意即酒中自有乐境,自有天地,应让杯中常有酒,应该长入酒中天。“风前横笛”二句,则生动地描画出词人在酒后的浪漫举动和醉中狂态,表明酒中自有另一番境界。“醉里簪花倒著冠。”人只有在酒后醉中才能如此不拘形迹、狂放不羁、风流自赏。而词人的狂放醉饮形象亦被斜风吹雨的环境衬托得格外生动鲜明。能达此境,即可眼中无人,既眼中无人,心中又有什么忧虑烦恼是不能消除的呢? 不言而喻,这仍然只是词人借酒浇愁的故作旷放之语而已。虽不着一个愁字,而处处愁闷可见。
至于下片则是在醉态中对世俗的侮慢与挑战。“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读来似乎轻松欢快,然而话语之后却隐藏着无可名状的愤懑。而末句“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更是以倔强兀傲之态表达了对世俗的侮慢和不以为意,正如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云,乃是“于倔强中见姿态”了。
此外,据考约作于崇宁三年的《水调歌头》,亦是山谷此类词中的代表作: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欹玉枕。 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全词明写春行纪游,实则却是借理想中“桃花源”的情景,反映他对污浊现实社会的不满以及不愿媚世求荣之意。下片“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一句,表面上说李白不在了,无人陪他饮酒,而言外之意却是一种因知音难寻而感到的无边的寂寞与孤凄。 而不以今人为知音,独提古人,更加深了这种不为世人所理解的孤独苦闷的情怀。 此处的“白螺杯”亦不复单纯指酒,而更多的却是代表着词人一份“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的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傲之态。 无奈之下,亦只得托醉以解愁,“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词末二句不仅描写词人酒醉后且舞且行的纵放之态,更表现出了他于世间无人为伴,唯有明月可与相随的凄凉孤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