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一直以来都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常见的意象 ,从最早的《诗经》、《楚辞》开始,就已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及至宋代词之兴起,更是使“酒”成为了这种本就与酒席歌筵相伴相生的文学体式中最为常见的意象。既有柳永酒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式的离情缱绻,又有苏轼酒中“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式的酣适旷达,更有李清照酒中“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式的凄切苍凉……可以说,如果宋词中缺少了“酒”,那么无论是情感的表达,想象的驰骋,还是意境的营造,都必然会大为逊色。而在宋代所有喜欢以“酒”意象入词的文人之中,黄庭坚亦可称得上是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一位。
黄庭坚词中多酒。在《全宋词》中所收录的近一百九十首黄词中,其中直接涉及到“酒”字的便有四十五首,直接提到“醉”字的有四十九首,而包括“杯”、“觞”、“樽”、“玉山”、“浮蚁”、“酩酊”等其他与酒相关意象的词作则几近百首,占到山谷词的一半以上。而在这近百首与酒相关的词作中,又有近七十首是作于他绍圣元年遭贬谪之后。由此实不难看出,酒之于此时期的黄庭坚,更多的已成为了他的一种情感抒发的媒介和精神上的代言,包蓄了更多的情感涵蕴。
黄庭坚由于修养、心性所致,即便在穷途之中,虽时有苦闷,亦不失超拔之态,能坚持操守,随缘适性,不以外物而累及自己傲岸豪健的品格,就贬谪时期的词风而论,也可称得上是苏门四学士中最为豪放达观的一位了,故后期词中常见清旷瑰奇、超尘绝俗之姿。而其词之中这种超绝之气,亦多借酒意象予以营造,表现出一种不以浮沉进退萦怀、惟以纵酒放歌为意的逸兴浩气。如作于绍圣二年的《念奴娇》: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 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此词为山谷迁至戎州时所作。虽身处西南边荒之地,生意惨淡,词人却凭其旷达与傲岸的胸襟为全词营造出一种清旷爽利、飘逸绝尘之感。全词上下两片,共出现了三个有关“酒”的意象:“醽醁”、“金荷”、“樽前”。上片之酒,将本就有清新澄净之感的“醽醁”二字与彩虹碧空、新山秀绿、明月清辉相融为一,共同营造出一片澄澈明净、瑰奇清逸的世界,而明月似乎也偏爱这樽中美酒,着意将寒光偏照于杯中,将整个词上片的意境烘托得更为空明清朗。而下片的“共倒金荷”与“樽前相属”,相较之下则应包含了更多的情感意蕴:与诸少年乘晚凉游园,欢饮赏月,何其乐事,既离家万里,则能如此相聚冶游究竟难得,那么何不借此机会开怀畅饮,尽情欢乐呢?于是,“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这一份尽寓于酒中的豪兴,又随悠扬的笛声一同融入到清凉的晚风与澄净的月光之中了。而词人不重忧患得失、惟以纵酒放歌聚友为事的逸兴豪情亦跃然纸上, 其洒脱旷达,确是足以与东坡赤壁之歌相媲美了。
此外,作于绍圣四年的《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亦是山谷借醉酒而写其超脱疏宕的词中名作: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词中上片首二句写黔中气候环境之恶劣,阴雨连绵。然而即便如此,词人却并未终日愁苦抑郁,得逢重阳天霁,仍不失赏菊饮酒的好兴致与欢喜之情。而“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二句,更是写出了词人穷且益坚、忘怀得失、乐观旷达的胸襟与气魄,大有“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二驿是皇州”的意味。全词虽只有上片“催醉”二字明写饮酒,然续而细读,下片句句尽写的是作者登高畅饮之后不以世俗为意的醉纵旷达。尤其末句“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一句更是凛然而有生气,将词人的豪迈气概表现到了极致。